孩子從少管所籬笆下面的一個洞鉆了出去,逃走了。警笛響起,看守追了過來。孩子不停地跑,他跑過農舍,穿過田野,經過灌木叢邊的房子……孩子一直向前跑,從一個坡上滑下來,來到了海邊。孩子向大海走去,卻忽然回過頭來,凝視著觀眾,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并不是“playdead”的新作《inside》,這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發軔之作《四百下》結尾被載入電影史冊的經典長鏡頭,安托萬不顧一切的奔向自由,然而面對無邊的大海,他無所適從。一口氣打通《inside》之后,跑了五十多年的安托萬那張茫然而無辜的臉悄然浮現。導演特呂弗以自己童年的經歷為藍本,講述了家庭和社會的棄兒安托萬(安東尼)的故事。來自離異家庭的安托萬有人照顧,繼父對他也挺不錯,然而不被成年人理解和承認使他最終被推向街頭,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天性反而把他帶到了社會的邊緣。這部誕生于1959年的電影暗合了現代社會青少年亞文化的主題:與成年人社會的對立,對既有權威的反抗。雖然我并不認為《四百下》和《inside》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但是不經意間冒出的念想讓我不禁從青少年文化的大背景去胡思亂想,姑妄言之吧。
毋庸置疑,《inside》有著鮮明的“敵托邦”式的世界觀,可以說,這很“1984”。從這個角度來解讀《inside》,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縱觀近些年來那些跟“藝術性”和“深度”沾邊的游戲,沒點兒“敵托邦”或是“末世”元素,簡直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這事兒發散開去胡思亂想一下,挺逗:在這個現實生活中“1984”和“美麗新世界”雙管齊下的時代,為什么“1984”成為了更時髦的東西?
拿《inside》來說,兇狠無情的追捕者,居高臨下的探照燈,單調壓抑的環境……這些東西早已不像奧威爾創造它們的語境里那樣,是對人類未來鄭重其事的預言,它們早已蛻變為時髦的流行文化中的一種符號,一種創造戲劇沖突的方便工具。當我們談論它們時候,其實只是一種談資,是從真實的語境中抽離出來的,有這種間離效應賦予我們的安全感保護,我們才能在這種清談中怡然自樂。
如果是以這個觀點為前提的話,“1984”帶給我們的,是鮮明直接的可供挑戰的對象,是明確而尖銳的對立關系,同一與個性,控制與反抗,更容易演繹出蕩氣回腸的傳奇,塑造出有棱有角的角色;“美麗新世界”那種享樂至上、“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無物之陣”,主人公為了找回真實的存在感,被逼得只能自己抽自己,想找發力點,相對來說就更難一些。
標榜“個性”“自由”“反叛”的青少年亞文化,是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可對抗對象的,或者是具體的權威形象,或者是整個成人世界。在這個大基調下,不被成人的世界所承認,與自我意識的獨立形成了沖突,造成了青少年在身份認同上的危機,成為了青少年亞文化中最重要的矛盾之一,歸屬感和文化認同是青少年的內心訴求,標榜個性則是外在的表現形式。有意識的將自身與成人區別開來,認為成人世界虛偽而墮落,功利而冷漠,重物質而輕精神。拿這個標準來衡量,“1984”簡直是完美的世界觀模板,而孩子純潔、無辜、機智、勇敢,playdead鐘愛用孩子作為主人公,應該并非是信手拈來。
這樣想來的話,“敵托邦”或許不是理解《inside》唯一的鑰匙,它也可能是一個殼子,或是一個舞臺,是“表”;它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展現末日般的世界,也可能在探討人類未來的同時,其實也在描繪青少年在成長中的掙扎,在人類文明的宏大敘事之外,也許還有一個個體生命體驗的微觀視角。
跟前作《limbo》相比較,其實游戲的核心意象是一致的:孩子不斷克服障礙,一路向前跑。在《limbo》中,穿越的是死亡,壓抑、困惑和恐懼揮之不去,在《inside》中呢?我不敢妄下定論,但是除了壓抑、困惑和恐懼,我們還宣泄了憤怒,成長中的負能量四天王齊聚一堂。
在《inside》灰暗的世界里,孩子紅色的衣服幾乎是唯一鮮艷的色彩,追捕者和獵犬無情的追殺,其實很像一種標準的套路,和許多像《四百下》一樣的青少年題材作品一樣,象征性的描繪了成年人扼殺青少年的個性。
行尸走肉般的傀儡人,則是一種青少年眼中成人的典型模板。混在傀儡隊伍里的關卡,讓我不禁想起了joy division的《walk in line》:
All dressed in uniforms,
so fine They drank and killed to pass the time;
Wearing the shame of all their crimes,
With measured steps,
they walked in line ……
孩子模仿著他們的樣子亦步亦趨,只是為了偽裝自己,蒙混過關。我想不少看官和我一樣,對這樣的情景感同身受吧?
除了對外在的壓制和同化的象征,游戲中后段大量的與水相關的內容,更像是自我內心狀態的象征,幽閉、黑暗、混沌、無所適從、令人窒息。水鬼跟主角一樣都是孩子的形體,夸張的黑色長發和將主角拖入水底的行為特征,仿佛象征著自我對沉淪和泯滅的恐懼。主角在感覺上沒有止境的下沉中獲得暢游水下能力的過程,如同涅槃重生。
最終變形的橋段,有個細節,就是主角獨樹一幟的紅色衣服在突入房間時被水流撕碎。蛻去自我,合眾為一,這個“一”又是什么呢?從游戲的展現來看,我們能直觀感受到的,就是前面整個流程累積的壓抑被憤怒的宣泄,這個“一”具有恐怖的毀滅和破壞的力量。對歸屬感和文化認同的渴求,使得我們在集體無意識面前幾乎毫無抵抗力,對個性的張揚和自由的追求在這個時刻往往會詭譎的扭曲甚至倒轉,讓我們美好的愿望變成南轅北轍的徒勞。
即使在擁有了壓倒一切的力量之后,我們的主角依然被玩弄于鼓掌,最終一動不動的倒在了海灘上。這情景與戈達爾的《精疲力竭》最后的場景何其神似,主人公米歇爾在所有努力都徒勞之后,面對追捕他的警察,舉槍作飛蛾撲火之勢,中彈后依然繼續踉蹌著向前跑去,直到最后癱倒在地上,無奈的嘆息道:“就這樣吧……”安托萬一路跑到長大,是不是就是這樣的結局呢……
掩卷長嘆,詰問自己:《inside》真的是講述了一個逃跑的故事么?亦或是一個奧德賽式的溯本追源的故事?小孩子一路向前,是疲于奔命,還是暗度陳倉?
把它看做一段心路歷程的話,與pink floyd的《the wall》是怎樣的異曲同工?《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is any body out there》、《run like hell》……只不過在《the wall》里,主人公最后破墻而出,到達了《outside of wall》,擁抱了整個世界,而《inside》呢?
在隱藏結局里,我們的主角對整個世界來了個“釜底抽薪”,讓一切停止,我個人把這個結局稱為“頑童”結局,它就像是青少年亞文化鐘愛的無政府主義姿態的一個童話。然而playdead是無比冷峻而清醒的,短短幾秒的暢快之后,畫面迅速轉成了一片黑暗。
就像半個世紀以來,林林總總各種青少年文化革命反復演練的過程一樣,轟轟烈烈,無果而終。
以上是我個人玩過《inside》之后一些不成體統的信口胡謅,并不經得起推敲,倒更像是借題發揮。不過一個游戲能夠引人情不自禁的癲狂囈語,不正說明它的魅力么?
“誰想永遠的活在這無人曠野,誰又想就這樣消失在黑夜?”
(本文原載自旅法師營地,A9VG獲授權轉載,版權歸原作者所有)